美就是古代藝術家的法律；他們在表現痛苦中避免醜
美就是古代藝術家的法律；他們在表現痛苦中避免醜
據說造形藝術方面最早的嘗試是由愛情鼓動起來的。1 不管這是傳說還是歷史， 有一點卻是確實的： 愛情曾經孳荸不輟地指引古代藝術家的手腕。 因為繪畫作為在平面上摹仿物體的藝術， 現在所運用的題材雖然無限寬廣， 而明智的希臘人卻把它局限在遠較窄狹的範圍裡， 使它只摹仿美的物體。 希臘藝術家所描繪的只限於美， 而且就連尋常的美、修1較低級的美， 也只是一種偶爾一用的題材， 一種練習或消遣。 在他的作品裡引人入勝的東西必須是題材本身的完美。 他偉大， 所以不屑於要求觀眾僅僅滿足於妙肖原物或精妙技巧所產生的那種空洞而冷淡的快感。修2 在他的藝術裡，修3 他所最熱愛和尊重的莫過於藝術的最終目的。2
一位古代寫雋修4語的詩人3提到一個奇醜不堪的人時， 說過這樣的話： 「既然沒有人願意看你， 誰願意來畫你呢？」 許多比較近代的藝術家們卻要說：修5 「不管你是多麼奇形怪狀， 我還是要畫你。 人們固然不願意看你， 他們卻仍然會願意看我的畫， 這並不是因為畫的是你， 而是因為這畫是我的藝術才能的一種憑證， 居然能把你這樣的怪物摹仿得那麼維妙維肖修6。」
這種大肆誇耀沒有被題材內容價值所提高的空洞技巧的傾向是很自然的， 連希臘人也當然在所不免， 他們也還是有他們的 Pauson 和 Piraecus。4 不過希臘人儘管也有這一類畫家， 卻嚴格地給他們以應得的公平待遇。 Pauson 永遠停留在尋常自然美的水平之下， 他的低級趣味使他最愛描繪人的形體中畸形和醜陋的東西， 所以他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 Piraecus 像一個荷蘭畫家那樣勤勉， 專畫理髮舖、骯髒的工作場、驢子和蔬菜修7， 好像這類事物在自然中是非常引人入勝的而且是非常稀罕的， 所以他得到一個「污穢畫家」的諢號， 儘管當時富豪們用重量相等的黃金去買他的作品， 想用這種虛幻的價值來彌補作品本身的毫無價值。
連政府本身也不認為強迫藝術家謹守他的正當範圍是多管閒事、修8毫無價值。 例如 Thebes 國的法律就是人所熟知的， 它命令藝術家摹仿事物要比原來的更美， 不能比原來的更醜， 違令者就要受到懲處。 這條法律不是針對手藝拙劣者的， 如過去人們（包括 Junius5 在內）通常所解釋的。 它所要懲罰的是希臘的「Ghezzi」6， 是借誇大原物的醜陋的部份來達到形似的那種無價值的勾當， 簡單地說， 是諷刺性的漫畫。
就連 Hellanodikai7 的法律也是從美的精神出發的。 每個奧林匹克競賽的勝利者都有立一座雕像的榮譽； 但只有接連獲勝三次的勝利者才能立一座寫真的雕像。 用意是不讓有太多的平庸的寫真像列在藝術作品之中； 因為寫真像儘管也可以有一個理想， 這理想畢竟須服從逼肖原身的要求； 它是某一個人的理想， 而不是一般人的理想。8
我們聽說在古代人中間， 連藝術也要受民法約制， 不免要發笑。 但是我們發笑， 不一定總是對的。 法律不應該向科學擅施強制， 這是無可辯駁的， 因為科學的目的在真理。 真理對心靈是必要的， 如果這種基本要求的滿足施加儘管是最微的強制， 那就會是暴政。 但是藝術的目的卻在娛樂， 而娛樂是可有可無的。 所以立法者就應該有權決定， 那一種娛樂以幾每一種娛樂在怎樣的範圍內是可以允許的。
特別是造形藝術， 除掉它們能對民族性格發生不可避免的影響之外， 還可以產生一種效果， 是必須由法律嚴格監視的。 美的人物產生美的雕像， 而美的雕像也可以反轉過來影響美的人物， 國家有美的人物， 要感謝的就是美的雕像。 我們近代人卻認為母親的溫柔的想像力彷彿只能表現為牛鬼蛇神。9
從這個觀點來看， 我相信人們一聽到就斥為妄誕的一些古老故事之中， 畢竟含有某種真實的因素。 例如 Aristomenes、Aristodemus、Alexander 大帝、Scipio、Augustus 和 Galerius，修10 這些偉人的母親在懷孕時都曾夢與蛇交。10 蛇原是神的象徵， 酒神 Bacchus、日神 Apollo、交通神 Mercury 以及大力神 Heracles 的雕像和畫像上面很少沒有一條蛇。修12 結過婚的女人在白天飽看了神像， 夜間在朦朧的夢中就回想起蛇的形象。 這樣我就挽救（證實）了這種夢， 拋棄了兒子們由於驕傲和幸臣們由於諂媚無恥對夢所作的解釋。 因為總要有一個理由來說明夢中奸淫的幻象為什麼總是一條蛇。
話說出題外了。 我要建立的論點只是： 在古希臘人來看， 美是造形藝術的最高法律。
這個論點既然建立了， 必然的結論就是： 凡是造形藝術所能追求的其它東西， 如果和美不相容， 就須讓路給美； 如果和美相容， 也至少須服從美。
現在我要來談一下表情。 有一些激情和激情的深淺程度，修13 如果表現在面孔上， 就要通過對原形進行極醜陋的歪曲， 使整個身體處在一種非常激動的姿態， 因而失去原本在平靜狀態中所有的那些美的線條。 所以古代藝術家對於這種激情或是完全避免， 或是沖淡到多少還可以現出一定程度的美。
狂怒和絕望從來不曾在古代藝術家的作品裡造成瑕疵。 我敢說， 他們從來不曾描繪過表現狂怒的復仇女神。
他們把忿怒沖淡到嚴峻。 對於詩人是一位發出雷電的忿怒的 Jupiter11； 對於藝術家卻只是一位嚴峻的 Jupiter。
哀傷則沖淡為愁慘。 如果不能沖淡， 如果哀傷對人物有所貶損和歪曲， 在這種情況之下， Timanthes 是怎樣辦的呢？ 他的《Iphigenia 的犧牲》那幅畫是人所熟知的。12 在這幅畫裡， 他把在場的人都恰如其分地描繪得顯出不同程度的哀悼的神情， 犧牲者的父親理應表現出最高度的沉痛， 而畫家卻把他的面孔遮蓋起來。 關於這一點， 過去人們說過許多很動聽的話。 有人說， 畫家在畫出許多人的愁容之後已經精疲力竭了， 想不出怎樣把父親畫得更沉痛。 另外又有人說， 畫家這樣辦， 就顯示出父親在當時情況之下的痛苦是藝術所無法表現的。 依我看來， 原因既不在於藝術家的無能， 也不在於藝術的無能。 激情的程度加強， 相應的面部變化特徵也就隨之加強； 最高度的激情就會有最明確的面部變化的特徵， 這是藝術家最容易表達出來的。 但是 Timanthes 懂得文藝女神對他那門藝術所界定的範圍。 他懂得 Agamemnon 作為父親在當時所應有的哀傷要通過歪曲原形才表現得出來， 而歪曲原形在任何時候都是醜的。 他在表情上做到什麼地步， 要以表情能和美與尊嚴結合到什麼程度為準修14。 如果他肯沖淡那哀傷， 他就可以避開醜； 但是在他的插圖中， 這兩條路都是行不通的， 除掉把它遮蓋起來， 他還有什麼旁的辦法呢？ 凡是他不應該畫出來的， 他就留給觀眾去想像。 一句話， 這種遮蓋是藝術家供奉給美的犧牲。 它是一種典範， 所顯示的不是怎樣才能使表情越出藝術的範圍， 而是怎樣才能使表情服從藝術的首要規律， 即美的規律。
如果把這個道理應用到 Laocoon， 我所尋求的理由就很明顯了。 雕刻家要在既定的身體苦痛的情況之下表現出最高度的美。 身體苦痛的情況之下的激烈的形體扭曲和最高度的美是不相容的。 所以他不得不把身體苦痛沖淡， 把哀號化為輕微的嘆息。 這並非因為哀號就顯出心靈不高貴， 而是因為哀號會使面孔扭曲， 令人惡心。 人們不妨想像一下 Laocoon 的口張得很大， 然後再下判斷。 讓他號啕大哭來看看！ Laocoon 的形象本來是令人憐憫的， 因為它同時表現出美和苦痛， 照設想的辦法， 它就會變成一種惹人嫌厭的醜的形象了， 人們就會掩目而過， 因為那副痛苦的樣子會引起反感， 而沒有讓遭受痛苦的主角的美表現出來， 把這種反感轉化為甜美的憐憫。
只就張開大口這一點來說， 除掉面孔其它部份會因此現出令人不愉快的激烈的扭曲以外， 它在畫裡還會成為一個大黑點， 在雕刻裡就會成為一個大窟窿， 這就會產生最壞的效果。 Montfaucon13 把一座張開大口長著鬍鬚的老人頭像定為 Jupiter 頒發預言的雕像， 足見他的鑑賞力不很高明。 難道一位神在預示未來時也非張開大口不可嗎？ 他的口腔輪廓如果顯得比較好看些， 難道他的預言就會引起猜疑嗎？ 我也不相信 Valerius14 的話， 他說， 在假想是 Timanthes 所作的那幅畫裡， Ajax15 在哀號。 但是連在藝術已經衰頹的時代， 比 Timanthes 差得遠的藝術家們也從來沒有讓最粗魯的野蠻人， 在征服者的刀鋒下， 在死的恐怖面前， 張開大口來哀號過。
這種把極端的身體苦痛沖淡為一種較輕微的情感的辦法，修15 在一些古代藝術作品裡確實是顯而易見的。 出於一位不知名的雕刻家之手的因穿著上了毒藥的衣裳而感到苦痛的 Heracles 雕像， 就不像 Sophocles 所寫的 Heracles 那樣號啕大叫， 使得羅克理斯的山崖和幽博亞的海岬都發出回聲。 畫裡的 Heracles 與其說是狂暴的， 毋寧說是愁慘的。 Pythagoras Leontinus16 所雕的 Philoctetes 顯得把他的痛苦傳達到觀眾心理， 但是如果有了些微的暴戾的痕跡修16， 這種效果就會遭到破壞。 人們也許要問： 我根據什麼來斷定這位雕刻家曾經作過一座 Philoctetes 的雕像呢？ 我根據的是 Plinius 的一段話， 這段話本來無須待我來校正， 它的文字顛倒錯亂是很明顯的17。
原文註解 ###
據羅馬學者 Plinius 在《自然史》卷三十五記載，
古代柯林斯邦的陶器匠人布塔得斯有一個女兒愛上一位青年。
這位青年將遠行，
她在燈下把他的形影畫出，
以便留為紀念，
她父親把這畫像移到一個瓦瓶坏上，
放到窰裡燒成。
據說這是畫藝的開始。
希臘人認為，
藝術的最終目的即美。
指 Antiochus，公元前一世紀希臘詩人和學者。
Pauson，公元前五世紀雅典畫家。
Aristotle 在《詩學》第二章提到過他描繪人物低於現實中本來的樣子。
Piraecus，希臘畫家，
年代不詳，
他專愛描繪下層生活。
從 Lessing 鄙視這類畫家來看，
他還沒有完全擺脫新古典主義的文藝趣味。
Junius，十七世紀德國學者，著有《古代繪畫》一書。
Ghezzi（1674～1755）本是義大利漫畫家，
義大利人用他的名字稱一般漫畫。
Hellanodikai補1 是希臘奧林匹克運動會裁判人。
原文把「雕像」修9和「寫真的雕像（Ikonische Statue）」區別開來，
前者側重理想化，
後者側重寫真。
為勝利者立寫真的雕像是一種較大的榮譽，
Lessing 認為這是為了要減少平庸的逼真像。
意謂母親多看美的雕像就可產生美的子女。
近代人彷彿以為產生偉大人物的母親都曾夢與怪物（特別是龍蛇）相交，
其實這些怪物在她們的想像中代表在神像中看到的神，
即仍來自美的形象。
Aristomenes 和 Aristodemus補2 都是希臘傳說中反抗 Sparta 壓迫 Messenia 的民族英雄。
Scipio，羅馬政治家，
征服非洲的名將。
Augustus，第一任羅馬皇帝。
Galerius，東羅馬皇帝。修11
Jupiter，雷神，
也是最高的神。
這是羅馬人的稱法，
希臘人管他叫 Zeus。
Timanthes，公元前五、四世紀之交希臘名畫家。
《Iphigenia 的犧牲》畫的是希臘主將 Agamemnon 遵神詔犧牲自己的女兒去祈求順風的故事。
從這些事例可以看出，
Lessing 在繪畫中還是贊成 Winckelmann 的靜穆理想。
Montfaucon（1655～1741），法國考古學者，
古文字學家，
著有《希臘古文字》一書。
Valerius，公元一世紀羅馬歷史家。
Ajax，Homer 史詩中的希臘勇將。補3
Leontinus，公元前五世紀希臘雕刻家。
Plinius 只提到 Leontinus，
並沒有說他畫過 Philoctetes。
Lessing 因原文中有「爛瘡」一詞，
就認為指的是 Philoctetes，
純是臆測。
本章對雕刻不描繪哀號的問題做了解答：
描繪哀號就會顯得醜。
從此他得出了在繪畫裡美比表情更重要的結論。
補充 ###
原文是 Hellanodiken，應該是德文的寫法。
原文是 Aristodamus。Google 直接導向 Aristodemus，
似乎兩者均可混用？所以改為使用 Aristodemus 這個寫法。
無法分辨是哪一個 Ajax...... Orz
修正原文 ###
從逗號改為頓號。
從逗號改為句號。
增加一個逗號。
隽→雋
從逗號改為冒號。
惟妙惟肖→維妙維肖
兩個逗號改為頓號。
從逗號改為頓號。
原文是「"雕像"lanodiken)」，缺左括號、
且「lanodiken」無論字母或位置都與上一行的 Hellanodiken 相同，
因此判定是原書排版疏失，故在此略過。
人名中間的逗號改為頓號，句末增加一個逗號。
人物之間的標點符號統一改為句號。
人名中間的逗號改為頓號。
增加一個逗號。
准→準
增加一個逗號。
迹→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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