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Laocoon 在雕刻裡不哀號,而在詩裡卻哀號?
為什麼 Laocoon 在雕刻裡不哀號,而在詩裡卻哀號?1 #
Winckelmann 先生2認為希臘繪畫雕刻傑作的優異的特徵,修1 一般在於無論在姿勢上還是在表情上, 它們都顯出一種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
他說,「正如大海的深處經常是靜止的, 不管海面上波濤多麼洶湧, 希臘人所造的形體在表情上也都顯出在一切激情之下他們仍表現出一種偉大而沈靜的心靈。
「這種心靈在 Laocoon 的面容上, 而且不僅是在面容上描繪出來了, 儘管他在忍受最激烈的痛苦。 全身上每一條筋肉都現出痛感, 人們用不著看他的面孔或其他部份, 只消看一看那痛得抽搐的腹部, 就會感覺到他自己也在親領身受到這種痛感。 但是這種痛感並沒有在面容和全身姿勢上表現成痛得要發狂的樣子。 他並不像在 Virgil 的詩裡3那樣發出慘痛的哀號, 張開大口來哀號在這裡是在所不許的。 他所發出的毋寧是一種節制住的焦急的嘆息, 像 Sadolet4 所描繪的那樣。 身體的苦痛和靈魂的偉大彷彿都經過衡量, 以同等的強度均衡地表現在雕像的全部結構上。 Laocoon 忍受著痛苦, 但是他像 Philoctetes 那樣忍受痛苦5; 他的困苦打動了我們的靈魂深處; 但是我們願望自己也能像這位偉大人物一樣忍受困苦。
「這種偉大心靈的表情遠遠超出了優美自然所產生的形狀。 塑造這雕像的藝術家必定首先親自感受到這種精神力量, 然後才把他銘刻在大理石上。 希臘有些人一身而兼具藝術家和哲學家的兩重本領, 不僅 Metrodor6 是如此。 智慧伸出援助的手給藝術, 灌注給藝術形象的不只是尋常的靈魂。……」
這裡的基本論點是: Laocoon 面部所表現的苦痛並不如人們根據這苦痛的強度所應期待的表情那麼強烈。 這個論點是完全正確的。 另一個論點也是無可非議的: 在上述這一點上, 一個只有一知半解的鑑賞家會認為藝術家7抵不上自然, 沒有能充分表達出那種苦痛的真正激烈情緒; 但是我說, 正式在這一點上, 藝術家的智慧才顯得特別突出。
不過我對 Winckelmann 先生的這番明智的話所根據的理由, 以及他根據這個理由所推演出來的普遍規律, 卻不能同意。
我得承認, Winckelmann 先生令我驚訝的首先是他在偶然提到 Virgil 時所表現的不滿, 其次是他就 Laocoon 和 Philoctetes 所作的比較。 我打算就從後一點談起, 把我的思想順次寫下, 想到那裡就寫到那裡。
「Laocoon 像 Sophocles 所寫的 Philoctetes 那樣忍受痛苦。」 Philoctetes 究竟怎樣忍受痛苦呢? 說來很奇怪, 他的痛苦在我們心上所產生的印象卻迥然不同。 ──他由痛苦而發出的哀怨聲音, 號喊聲和粗野的咒罵聲響徹了希臘軍營, 攪亂了一切祭祀和宗教典禮, 以致人們把他拋棄在那個荒島上。 這些悲觀絕望和哀傷的聲音由詩人摹仿過來, 也響徹了整個劇場。 ──人們發現到這部戰的第三幕比起其餘各幕顯得特別短。 批評家們說8, 從此可見, 一部戰裡各幕長短不齊, 對古代人來說, 是無足輕重的。 我也是這樣想, 但是我寧願援用另一種例證, 作為我對這一問題的看法的根據。 這第三幕所由組成的那些哀痛的號喊、修5呻吟, 中途插進來的「哎喲,咳咳」, 以及整行的悲痛的呼聲所用的頓挫和拖長, 和連續地說話時所需要用的一定不同, 所以演這第三幕所花的時間會和演其他各幕所花的時間差不多一樣長。 讀者從書本上所看到的, 比起觀眾從演員口裡所聽到的要短得多。
號喊是身體苦痛的自然表情, Homer 所寫的負傷的戰士在號喊中倒到地上的。 女愛神 Venus 只擦破了一點皮也大聲地叫起來9, 這不是顯示這位歡樂女神的嬌弱, 而是讓遭受痛苦的自然(本性)有發洩的權利。 就連鐵一般的戰神在被在被 Diomedes 的矛頭刺疼時, 也號喊得頂可怕, 彷彿有一萬個狂怒的戰士同時在號喊一樣, 惹得雙方軍隊都膽戰心驚起來。10
儘管 Homer 在其他方面把他的英雄們描寫得遠超出一般人性之上, 但每逢涉及痛苦和屈辱的情感時, 每逢要用號喊、哭泣或咒罵來表現這種情感時, Homer 的英雄們卻總是忠實於一般人性的。 在行動上他們是超凡的人, 在情感上他們是真正的人。
我知道, 我們近代歐洲人比起古代人有較文明的教養和較強的理智, 較善於控制我們的口和眼。 於今禮貌和尊嚴不容許人們號喊和哭泣。 古代粗野的原始人修6在行動上所表現的那種勇敢,修7 到了我們近代人身上卻只能表現在被動(忍受)上。 就連我們自己的祖先, 儘管也是些野蠻人, 在忍受上所表現的勇敢比在行動上所表現的勇敢也還是更偉大。 我們北方民族的古代英雄的英勇特徵在於壓抑一切痛感, 面對死神的襲擊毫不畏縮, 被毒蛇咬傷了就帶著笑容死去, 既不為自己的罪過也不為摯友的喪亡而表示哀傷。 Palnatoko11 給他的 Jomsborg 的人民定下一條法律, 對一切都不許畏懼, 永遠不准說「畏懼」這個字眼。
希臘人卻不如此。 他既動情感, 也感受到畏懼, 而且要讓他的痛苦和哀傷表現出來。 他並不以人類弱點為恥; 只是不讓這些弱點防止他走向光榮, 或是阻礙他盡他的職責。 凡是對野蠻人來說是出於粗野本性或頑強習慣的, 對他來說, 卻是根據原則的。 在他身上,修8 英勇氣概就像隱藏在燧石裡面的火花, 只要還沒有受到外力抨擊時, 它就靜靜地安眠著, 燧石仍然保持著它原來的光亮和寒冷。 在野蠻人身上,修9 這種英雄氣概就是一團熊熊烈火, 不斷地呼呼地燃燒著, 把每一種其他善良品質都燒光或至少燒焦。 例如 Homer 寫 Troy 人上戰場時總是狂呼狂叫, 希臘人上戰場卻是鴉封雀靜的。 評論家們說得很對, 詩人的用意是要把 Troy 人寫成野蠻人, 把希臘人寫成文明人。 我覺得很奇怪, 評論家們卻沒有注意到另一段詩裡也有和這一段很類似的足見特徵的對比12。 那就是在交戰雙方訂了休戰協議之後。 雙方在忙於焚化死亡者的屍體時, 都不是沒有留下熱淚...... 但是 Priam 下令禁止 Troy 人號哭。 根據 Dacier 夫人的看法, Priam 之所以禁止號哭, 是因為他擔心這會削弱士氣, 到第二天再上戰場, 勇氣就會大減13。 這話說得對, 但是我還要問: 為什麼 Priam 要擔心到這一點呢? 為什麼 Agamemnon14 卻沒有向希臘人下同樣的禁令呢? 詩人在這裡有一個更深刻的用意。 他要讓我們知道, 文明的希臘人儘管號哭, 還是可以勇敢; 而未開化的 Troy 人要勇敢, 就不得不先把人的一切情感都扼制住。 Homer 還在另一段詩裡讓足智多謀的 Nestor 的聰明的兒子說出這樣一句話: 「我看不出痛哭有什麼壞處。」15
值得注意的是,修11 在從古代留傳下來的為數甚少的悲劇之中, 有兩部所寫的身體痛苦,修12 在主角所遭受的苦難之中不能算是極小的組成成份, 這就是《Philoctetes》和《Women of Trachis》16。 Sophocles 描繪 Heracles, 和描繪 Philoctetes 一樣, 把他的呻吟、修13 號喊和痛哭也描繪出來了。 多謝我們的文雅的鄰人, 那些禮貌大師們,17 哭泣的 Philoctetes 和哀號的 Heracles 在戲台上已變成極端可笑、修14 最不可忍耐的人物了。 他們的近代詩人之中固然也有一位試圖寫 Philoctetes,18 但是他敢描繪出 Philoctetes 的真實面貌嗎?
在 Sophocles 的失傳的劇本之中, 居然還有一部《Laocoon》。 如果命運讓這部劇本也留傳給我們, 那是多麼大的一件幸事! 從一些古代語法家的輕描淡寫地提到這部劇本的話來看, 我們無從斷定詩人是怎樣處理這個題材的。 但是我堅信, 他沒有把 Laocoon 描寫成比 Philoctetes 和 Heracles 更像一位 Stoicism 哲學家。19 Stoicism 的一切都缺乏戲劇性, 我們的同情總是和有關對象所表現的苦痛成正比例的。 如果人們看到主角憑偉大的心靈來忍受他的苦難, 這種偉大的心靈固然會引起我們的羨慕, 但是羨慕只是一種冷淡的情感, 其中所含的被動式的驚奇會把每一種其它較熱烈的情緒和較明確的意象都排斥掉。
現在我來提出我的推論。 如果身體上苦痛的感覺所產生的哀號, 特別是按照古希臘人的思想方式來看, 確實是和偉大的心靈可以相容的。修15 那麼, 要表現出這種偉大心靈的要求就不能成為藝術家在雕刻中不肯摹仿這種哀號的理由; 我們就須另找理由, 來說明為什麼詩人要有意識地把這種哀號表現出來, 而藝術家在這裡卻不肯走他的敵手, 詩人, 所走的道路。20
原文註解 ###
標題裡的「雕刻」指 Laocoon 雕像群,
「詩」指 Virgil 的史詩《Aeneid》中描寫 Laocoon 父子被毒蛇咬死的部份。
下仿此。
Winckelmann(1717~1768),
德國啟蒙運動的領袖之一。
他的《Thoughts on the Imitation of Greek Works in Painting and Sculpture》(1755)
和《History of Ancient Art》(一般簡稱古代藝術史)(1764)
等著作在近代西方開創了研究古典文藝的風氣,
影響甚大。
他認為古典藝術的理想是「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
Lessing 是在他的影響之下寫成《Laocoon》的,
主旨在反對 Winckelmann 的藝術理想應用到詩或文學的領域。
下面的引文見《Thoughts on the Imitation of Greek Works in Painting and Sculpture》。
Virgil(公元前 70~19),
羅馬大詩人,
主要作品是《Aeneid》史詩,
其中描寫了 Laocoon 和他的兩個兒子被巨蛇纏死的故事,
見附錄三。
Sadolet(1477~1547),
教皇 Leo X(列阿十世)的秘書,
寫過一手關於 Laocoon 雕像群的詩,
本書第六章引了一段,
可參看。
Philoctetes 是希臘大悲劇家 Sophocles 的悲劇《Philoctetes》中的主角。
他是神箭手,
參加了希臘遠征 Troy 的大軍,
途中被毒蛇咬傷,
生惡瘡,
痛苦哀號,
被希臘大軍拋棄到一個荒島上。
他在上過了九年疾病孤苦的生活。
據預言,
Troy 城只有靠他的神箭才能攻下。
他因忿恨,
不肯把箭交出。
到戰爭快結束時,
希臘人派 Odysseus 和 Neoptolemus 去說服了他,
他才前去參戰,
用箭射殺偷走 Helen 後的 Paris,
Troy 城才被攻下。修2
從啟蒙運動以後,這部悲劇一直為西方文藝理論家所特別重視。
Diderot、Winckelmann、
Lessing、Herder、
Goethe、Schiller、
Schlegel、Hegel 等人討論古典詩時都常舉這部悲劇為例,
正如他們談古典藝術時都常舉 Laocoon 雕像群維例一樣。
Metrodor,
公元前二世紀希臘哲學家,
兼長繪畫。
詩和畫都是藝術,
本書中拿詩人和畫家對舉時只把畫家稱為藝術家,
而修2所謂畫又包括雕刻和其他造形藝術。
Brumoy(1688~1742修4)的《Le Théâtre des Grecs》卷二,
第八九頁。
──Brumoy,
法國學者,
以本書知名。
見《Iliad》卷五,第三四三行。
見《Iliad》卷五,第三五九行。
Palnatoko,丹麥《Saga of the Jomsvikings》中的英雄,
Jomsborg 城的建立者。
見《Iliad》卷七,第四二一行。
Dacier 夫人(1647~1720修10),
法國研究古典文學的學者,
翻譯過 Homer 史詩。
Priam,Troy 國王,
參看一二三頁註2。
Agamemnon,希臘大軍的統帥。
見《Odyssey》卷四,第一九五行。
Nestor(涅斯托),
《Iliad》中的老謀士。
Heracles補1,
希臘的大力神。
《Women of Trachis》即《臨死的赫克勒斯》補2。
Sophocles 在這部悲劇裡寫了 Heracles 的死亡。
指法國人,
Lessing 對法國新古典主義的文藝趣味極端鄙視。
指當時一位法國作家 Chateaubrun,
他寫過關於 Philoctetes 的悲劇,
把原來的情節改變了很多。
希臘 Stoicism 哲學家提倡苦行禁欲,
壓抑情感。
Lessing 很厭惡 Stoicism 的禁欲主義。
本章論述古代偉大的英雄並不抑制自然情感的流露,
詩人也描繪痛苦哀號,
只是畫家避免這種描繪。
補充 ###
原文是 Herkules,應該是德文的寫法。
原文是「《臨死的赫克勒斯》即《特剌喀少女》」,
配合英文書名所以將前後順序對調。
修正原文 ###
增加一個逗號。
從逗號改為句號。
原文有兩個「而」,刪除其中一個。
原文是「1688~1840」,這年份顯然有問題,因此採用 Wikipedia 的生卒年。
從逗號改為頓號
原文是「...原始人的在行動上...」改為「...原始人在行動上...」
增加一個逗點。
增加一個逗點。
增加一個逗點。
Dacier 的出生年有多種版本,這裡採用 Wikipedia 的判定年份。
增加一個逗號。
增加一個逗號。
從逗號改為頓號。
從逗號改為頓號。
從逗號改為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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